我思考着。时间于年过五旬的父亲来说,应当包含怎样的感受和体验。是望着作为儿子的我,身体和人格由娇小脆弱往愈渐强大转变的那一份欣喜?抑或是耐着作为父亲的自己的这两样东西以完全相反的方向逆向转变的那一份失落?
这样的思考产生于我和父亲的一次共同乘坐公交车的经历。
那是一个有阳光的下午,我和父亲并排坐在210路公交车最后一排的两个位子。父亲靠窗,我挨着父亲坐在旁边。阳光带着些树影的斑驳,从父亲身边的车窗斜斜地洒进车内,伴着210路公交车行驶的颠簸,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在我和父亲的身上悄然移动。
是的,光影在我和父亲身上轮流更换。
210路的起点站是我的大学,终点站是这座城市的火车站。那是我刚刚从学校收拾完行李,父亲送我去火车站乘火车。我即将到昆明参加毕业后第一份工作的岗前培训。车子走走停停地行驶在开往火车站的路上。窗外熟悉的街景齐刷刷地往后退去,然后不见,仿佛永远消失在车后的某个地方。
这段路程并不短。流连于光影相互交错间,竟然消失了时间的概念。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感受到父亲的头轻轻地搭在了我的肩上。我的心里一阵莫名的感动。父亲睡着了。或许是因为今天父亲陪我起了个大早就来到了学校,或许是因为父亲帮我一起收拾了一上午的行李,又或许,什么都不是,只是因为父亲老了,更容易累了。在把我从学校送往火车站的路上,父亲累了。
曾几何时,父亲是不会累的。至少我从未见到父亲累过。
记得小时候,从小县城回老家需要沿江坐很久的船。那是种很小的铁皮船,只能乘坐几十个人,设备相当简陋。每当旁边有大船经过,船体总会被带起的波涛掀得左右剧烈摇晃,在浩渺的江面上显得极为可怜。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害怕极了,慌忙侧身弯腰把小脑袋严丝合缝地深深埋到旁边父亲的双腿上面,双手捂住脸。父亲也很配合似的,过不一会儿,就用他的大手温柔而有节奏地拍打在我的背上。那种节奏至今回忆起来,也充满坚定的安全感。就这样过不了多久,江水的波涛声和小船的发动机声就会离我越来越远,甚至连船体的晃动都会失去它本身想传达的意义,变得极为温柔和顺服。游走在意识的边缘,渐渐地,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在父亲对周遭环境充满肯定地拍打下,我总是极易失去警觉地睡去。而醒来的时候,通常是伴随船体靠岸发出的猛烈震晃。已经到岸了。我揉揉迷糊的眼睛,抬头望父亲。他总是能在颠簸的旅程中,不用打瞌睡也依然精神抖擞。发现我醒来便略带微笑地望着我,示意要下船了。
时间已然带走了那个可以给我依靠,也永远不会累的父亲。此刻,父亲正静静地侧靠在我的肩上,有节奏地呼吸,梦着他逝去的不会累的时光。
我轻轻地侧过脸向身边沉睡的父亲看去,斜晖混着些树影洒在父亲的脸上。我细细地观察父亲的脸。那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浓浓的眉毛,闭合的双眼,稍显厚大的鼻翼,略微龟裂的嘴唇。鼻翼两侧和眼角边上原有的纹路,相比往昔,似乎已经雕刻得更加明显;而那些若有若无散布于这张平静的脸上的其它隐藏的纹路,在阳光的照耀下,亦跃跃欲试地急于蹿出来,向我挑衅似的宣告它们的存在。视线缓缓移到父亲的发际。父亲从三十多岁开始便有染黑发的习惯,所以从那个时候到现在,父亲的头发都呈现出黝黑这一种颜色。然而,如果观察入细,从父亲黝黑头发的根部,已然可以发现有新长出的很短的一截头发,而那一小截呈现的却是灰白色——父亲的头发在乌黑的表面下裸露出灰白的根部。就如父亲,外表永远精神抖擞,全然不累,遇到万事都能独挡一面,为我和母亲遮风挡雨,殊不知其年迈的盔甲已然破败不堪。
我心揪了一下。但随后化作一股什么力量悄然释然于夕阳光影的转换之间。父亲弱了,他累了。我回过头,闭上眼睛,静静地细细体味着父亲靠在我肩上的这一种感觉。这是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使我浑身充满坚定。睁开眼时,车子驶进街道一个拐角处,一个大转弯之后,斜晖换个角度,从汽车另一面的窗户再次洒进来,照在我的身上。我身体的侧影顺着父亲衣服和裤子褶皱的起伏投射在父亲身上。那种藏在父亲身后的感觉永远消失了,父亲斜着身子靠在我的肩上,藏在我的身后。
210路还未到站,依然行驶在开往火车站的路上。
睡吧,父亲!只管安心地熟睡!到站了我会叫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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