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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烟,性情,以及为尊者讳

2014年11月13日 来源:烟草在线据《第一财经日报》编辑整理 作者:云也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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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性情中人”经常被用来开脱一个人犯下的错误,它暗示说,一个人可以为了“坚持自己”,执着于自己的真实情感,而不惜违背社会公认的是非观。”

  “瘾君子的优势在于,他们一直在歌颂上瘾行为赋予人的美好品质,如优雅,从容,恬静,从而让每一个同道都得到了起码的尊重。”

  参加一个聚会,座中有位八秩长者,饱经沧桑而面有英气,头上犹有许多青丝,谈吐十分优雅,众人围拢,聊得意兴盎然。老先生说及自己的情况,“我有两个爱好,你们可能想不到,”他说,“一个是打麻将,可以从白天一直打到凌晨两点,另一个是抽烟,要不是前阵子病了一下,我是一天照着一包那么抽的。”

  一片赞叹。有人立刻说:“真乃性情中人!”

  过去听到“性情中人”,只觉得是说此人可交,有情义,懂得感恩,别人对他多好,他也对别人多好,现在我知道,它还有“随性”的一个涵义。但是,随性是一种品质吗?想象一下,换另一个人,面黄肌瘦,或是脑满肠肥,他即便打麻将打到凌晨三点,只会教人嘀咕“作死去吧”。再换一个不太极端的情况:一个中年人,脸上略有烟火色,牙齿泛黄,一边吃饭一边斜着嘴点烟,想必招来的也是关心,而非赞誉:“小心点,身体要紧。”

  一样的行为,一些人做了叫性情,另一些人做了就是作践自己。为什么?

  我想是这样:那位老先生,我们相信他的人格是健全的,他抽烟,他打麻将,之前都充分权衡过了行为的后果,他达到了一个做人的境界,因此“恶习”在他那里是性格的一部分;如果他在体质不佳的情况下仍然保持这些习惯,那也会被视为一种坚持,是明知不可为而为。而有些人有同样的习惯,我们就认为他们不自重,放纵,一意孤行,他们的行为并非性格使然,而是出于无知或愚蠢。

  所以归根结蒂,印象和信任是第一位的,只有在确信一个人是“尊者”时,我们才会“为尊者讳”。不是尊者,轻则提醒,重则诅咒,“愿病魔早日战胜某某某”之类,那是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了。

  最近读一些西方人的随笔。发现法国人有一点跟中国人相似:他们也喜欢尊崇名人。法国人将名作家视为舵手或领导,有任何问题都去求教,而当这些人有什么毛病,或是弄错了的时候——这种情况经常发生——法国人总会想方设法替他们解释,让人相信,他们这么做是出于性格:要是不这么做,他们就不是他们,不是我们熟悉和喜爱的他们了。

  2006年,巴黎举办了一次纪念萨特诞辰的图片展,其间,法国的工作人员在喷绘萨特像的时候,把萨特的标志——从不离手的烟卷——给抹掉了。萨特一天要抽两包烟,于是,英国《泰晤士报文学增刊》率先将此事披露给了英文媒体,消息迅速传开,成了一个全球性的笑话。萨特的名气太大,国内国外的追随者无数,英国人嘲笑说,法国人只知维护萨特的完美,连萨特的性格都不要了,哪里像英国人,总是为丘吉尔留着粗壮的雪茄。

  这则轶事,我是在汉学家李克曼的《小鱼的幸福》里看到的。李克曼掌握了很多文坛冷知识,他说,这件事如果让萨默塞特·毛姆来评论,毛姆会对英国人嗤之以鼻,因为他“很爱(法国)这个国家,他赞成这种对作家的态度”。毛姆认为,只有非利士人,也就是新约圣经里耶稣所斥的粗俗而没文化的人,才会觉得“严肃地对待艺术”是很可笑的事情。

  毛姆早在1965年就去世了,李克曼是从他留下的文字来推断他对此事可能的反应:英国人认为法国人不懂萨特的性情,毛姆却觉得,其实是英国人不懂法国人的性情;英国人不尊萨特,他们仅仅借此事来讥笑骄傲的高卢鸡,但一贯毒舌的毛姆,却打心眼里尊着法国人,认为他们行事“自有道理”。

  为此,我去翻《毛姆笔记》,一部个人特别喜欢的集子。毛姆的小说有些过于光滑,人物的性格总是偏于单一,他留下的笔记却是睿见琳琅。关于法国人,毛姆说道,由于作品多,阅读人口不足(只有英语阅读人口的五分之一),法国人很尊崇一些著名评论家,而法国作家则特别在乎评论家、作家同行、高等读者的看法。毛姆本人很富有,不必羡慕法国人,但他由衷地赞赏这种关系,认为法国人对待艺术是认真的;他还说到一点:“法国当然也有一些作家对金钱不屑一顾,对荣誉嗤之以鼻;而由于法国人慷慨宽厚,这些作家便获得了一致的绝对尊敬。这就是为什么有些法国作家,若按合理标准来看显然无足轻重,却享有盛誉,特别受年轻人的推崇,外国人对此实在摸不着头脑。”

  的确都是正面的话。虽然意思几经曲折,毛姆终究还是流露了真性情:他喜欢法国人,相信他们即使犯下一些明显的错误,也是因为他们具备的某种优点。

  事实上,“性情中人”经常被用来开脱一个人犯下的错误,它暗示说,一个人可以为了“坚持自己”,执着于自己的真实情感,而不惜违背社会公认的是非观。比如,如果我与一个朋友情投意合,见面就必须酒酣耳热,如果有必要,我甘愿冒风险开车送他回家;再比如,如果我嗜好抽烟,即使身体心肺已不太给力,我也不会断然放弃这一习惯。

  如果一个人不偏执,他连成为“性情中人”的机会都没有。在《小鱼的问答》里,李克曼也写了一篇谈论抽烟的。他反复嘲讽“抗烟激进分子”的虚伪,就像毛姆认为英国人不懂法国人的心灵,李克曼认为他们不懂吸烟者的渴望。他所举的论据,无非来自文学艺术界的衮衮名流:波德莱尔的烟斗,马拉美的雪茄,巴赫抽烟,塞尚和德加画过抽烟人。他还谈到,塞缪尔·约翰逊认为,荷兰人的恬淡平和,与他们爱抽烟大有关系,而他的好友霍金斯则记录了约翰逊的话,说“香烟的用量减少,患神经病的几率增加。”

  说来说去,似乎只要是抽烟,就是跟天才前辈们攀亲带故了。但是,容我较真一记:从没听说哪个纤夫,因为列宾的《伏尔加河纤夫》而赞美自己的职业,也没见哪个农民说,自己乐意种地,只为追慕米勒《拾穗者》里的境界。这些也都是美丽的世界名画,为什么唯有烟民能自我感觉良好呢?

  李克曼说,他自己已不抽烟了,但“若餐馆、会客室和其他公共场所提供选择的话,我会自觉地进入吸烟区:因为那里的人比较容易亲近”。还真是这样,嗜烟者们互看彼此,大家都是性情中人,把社会规范视为陈词滥调、俗人愚见;而成功戒烟的人,非但不会悔昨日之非,反而会以一种过来之人的口吻,告诉我们“烟民的世界你根本不懂”。

  一个猛吃汉堡的胖人是很难得到尊重的,但如果一个胖人已经得到了尊重,他是可以猛吃汉堡的;而瘾君子的优势在于,他们一直在歌颂上瘾行为赋予人的美好品质,如优雅,从容,恬静,从而让每一个同道都得到了起码的尊重。在这个意义上,英文里的unsophisticated或sentimental都不足以对应“性情”这个词,性情中人,是一个足够sophisticated(世故),却因此而更显得unsophisticated(不谙世故)的人:我知道抽烟有害,可我就是要抽,直到你们严肃地对待我的执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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