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无烟民,很难体会烟雾缭绕的佳境。
早年外出参加活动,常常安排与他人同宿。有时会见到熟稔的女作家,遭遇会议、参观、酒宴及废话、套话、假话之轮番折磨,疲累不堪,悄悄踅回房间。她靠着被垛,将一支细长的香烟搁在纤指之间,两眼望着窗外,一种若有若无的忧郁徐徐弥漫开来。似乎这瞬间,灵魂已经出窍,即将抵达另一重外人无法分享或窥探的隐秘世界。
这时候,我的落寞与厌烦就更加沉重,无计可排遣。
作家毕飞宇说得何其斩钉截铁:“抽烟绝对不利健康!”我举双手赞同。但毕飞宇是抽烟的,而且抽得还很凶。当他在席间弹出烟支,假惺惺问我:“可以吗?”我总是一挥手:“当然!”
因为,毕飞宇的小说能够拥有国内外无数粉丝,而且屡得大奖,除了天分和努力,我想,也许香烟亦能推波助澜,加温提速;可漫游,可穿越呢。
同时,我趁机找借口原谅自己:从事笔墨生涯数十年,未有骄人成就,大抵与烟的绝缘有关吧?
童年时,我的手指确实经常碰到烟卷。那是被外公差遣跑腿,去巷口小铺买一包烟。外公的专宠是“大前门”,淡蓝色平装,印着天安门图案,每包3毛6,中产阶级水平罢。买的人还是少,销量比较好的是“飞马”牌,经济烟,每包只要9分钱。两者在口感上到底有什么区别我不知道,只记得外婆指责外公抽烟,掸被抖衣,每日恨声不绝,却从未要求他降低规格。她说,戒是戒不了的,那就抽点好的。
在外婆的言传身教下,非但我家四个舅舅都是无烟良民,连我妈在内四个姐妹的配偶都“口齿清白”。插队时,我哥贪图田间劳动那一点休闲,偶尔会接村民递过来的烟卷,三三两两猴在垄头,做吞吐状。我便威胁要向父亲打小报告,哥哥求饶,心甘情愿代我轮值烧饭,让我得以将一本紧急借来的《马克思传》囫囵读完。
我接外婆衣钵,对儿子进行预警:如果你和你的同学对香烟好奇,妈妈就买一包优质香烟,让你请同学们一起来家里试试?儿子回答:放心啦,受你遗传的过敏性鼻炎,已经把我折磨得痛苦不堪,怎敢再烟熏火燎啊!儿子是安全了,我没想到的是,若他信以为真,果然带一拨孩子来我家试烟,我会不会被其他家长投诉“教唆”呢?
其实,在社会生活里打滚,我们都明白,抽烟固然不利健康,你还是有选择的。而那些无孔不入的农药、化肥、添加剂、大气污染,谁知每日里,通过你的食道和呼吸,在体内源源不绝释放的毒素,是香烟的多少倍!
你可以选择戒烟。虽然有难度,就像那个笑话:“戒烟有什么难的,我都戒了几十次!”
还有一幅漫画:一位烟民,大义灭亲般,悲壮至极把烟卷扔出窗外,随即后悔,旋身飞奔下楼,其快捷胜似光速,刚好接住烟卷。云云。
关于戒烟,朋友间另有一则传奇:福建泉州有位古派大文豪,蜚声剧坛。是雅士,自然烟、酒、茶均沾。总是为赶制巨著通宵达旦,烟不离手,茶不离口。挥毫正酣畅(那人写作至今仍是蝇头小楷),忽然中风倾倒。医嘱禁烟戒酒,住院多日,每况愈下。末了,见老妻守着床边垂泪,心中感慨,遂请求:“我都这样了,你让我抽一支烟吧。”第一支烟过,他已坐起;第二支烟毕,他即下地行走;第三支烟呢,第三支烟之后……现在酒是戒了,烟依旧。人呢,还在彻夜发微博。真人真事!不信到新浪搜去。
我仍不赞成抽烟。年轻时心高,视抽烟为巨害;而今老了,知道外婆是对的:如果你戒不掉,至少抽抽好烟吧。
这么说着,被就职于烟草公司的朋友嘲笑:舒婷对于香烟的认识停留在中世纪呢。回头他送我一包铁盒精装“七匹狼”的豪华版,其外观不亚于昂贵香水,让人舍不得拆封。我盯着似将奔突出画面的狼群,想到“狼烟四起”这个词,嗓子立刻干痒,咳嗽不止。
罢了。已经寡淡过一生,何苦在晚年改弦易辙呢。于是我把这盒美烟与意大利陶盘放一起,袖手作壁上观。
无烟无悔,有烟更何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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