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冬天,村子里的老汉都喜欢在吃过晚饭后带着他们的玉嘴子大烟袋来我家,和我爷爷、大伯一起,聚在炕上,边喝茶边谈论傅作义,说杨家将、空城计,或者讲那个总也让人听不够的三打祝家庄。
外面,从大青山的某一个山口侵袭而来的寒风,凛冽着村庄偶有狗吠声的寂静夜晚,但屋里的炉火却旺得叫人直冒汗。和炕一般高的泥炉子上,一个洋铁皮打成的小铁桶里,水开得哗哗响。大伯端起炉台上有些烫手的搪瓷茶缸子,给众人描着两条蓝杠的粗筒子茶杯里添茶。
茶是青砖茶。大伯说,熬过的茶喝起来才带劲,味道浓得粘舌。趴在柜上听故事的我被他们此起彼伏的吸溜声搅得口干舌燥。于是,抱起大伯的杯子喝一口,那黑红的液体又烫,又苦,又稠,是很难咽到肚子里去的。母亲说,那茶功夫浅的人喝不了,尤其是冷茶,一口喝不对就要发霍乱子(生病),难受得必须扎针放血,连累十个手指头也跟着一块儿遭罪。但生在内蒙古长在内蒙古,爱喝砖茶又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与充满诗情画意的绿茶比,砖茶的香虽然有些土气,但却那般老成持重。喝惯了,想要丢开,真的很难。尤其是清晨坐在早点铺子里吃烧卖的时候,没有它,简直就不成体统。还有吃煮骨头炖牛肉或烤羊排,如果缺了一壶浓酽的砖茶水相伴,胃口是要大打折扣的。
大伯的茶水是就着一股烟喝到肚子里去的,人说那叫水推云。烟呢,不是旱烟,也不是纸烟,是从旧城大南街买回来的上等水烟。大伯的水烟袋是管状的,一尺多长,黄铜做成。那烟袋的烟锅,小的只有黄豆大。抽时,先从水缸后面拿一块方方正正的烟丝砖放到炕沿上,然后,大伯挨着烟丝砖坐下,抠一点潮润润的烟丝下来,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慢慢揉捏成一个小球,把它摁进架在左手上的烟袋里。接着,右手上的纸媒凑到嘴边,大伯一努嘴,照着先头已经甩灭的纸媒,只短促的一吹,一个精致的小火苗就腾地一下出现了。一锅水烟只够抽一口,所以这烟又叫一口香。看大伯抽水烟是一种享受,在和老汉们说书聊天的功夫里,他悠哉悠哉,不紧不慢,装烟,吹火,吸一口,喝一口,磕一下,真是神仙的境界。
爷爷不抽烟,喜欢架着那副很有些年头的圆片子水晶眼镜,翘起二郎腿半躺在皮褥子上,边喝热乎乎的砖茶水,边听众人谈古论今。有时话题缺乏吸引力,他老人家就自顾自睡上一会儿,那呼噜打的,让人听了也想睡。
前些年,村子没有改造,菜地也在,大家都还住着平房。一年四季,不管你走进谁家的院子,不管推开哪一扇门,屋里的主人都会边招呼你炕上坐,边提起茶壶给你倒杯砖茶。倘若没有现成的,就赶紧烧水沏,否则,就是怠慢。而这一沏,便沏出了红酽酽的热情和欢喜。
砖茶俗称边销茶,是我们的生活必需品。尤其是奶茶,几乎是无以替代的重要。近年来,我曾多次试着用凤凰沱茶或布朗山老树普洱与伊利牛奶搭配着熬奶茶,虽然味道也不错,但总觉得那种茶香远不如砖茶的厚重,轻飘飘的,很难沉下去。现在,为了假装有品位,我也常常会用很讲究的茶具泡西湖龙井或六安瓜片,但整个冬天和早春晚秋,却还是愿意守着一壶砖茶的温暖和香,看书,写字,慢慢享受。
如今,爷爷和大伯都去了,老房子也拆了,村子也没了,但大伯的水烟袋和爷爷那修补过好多次的铜架子老式眼镜,我却像宝贝一样藏着,不时会拿出来摸一摸,看一看,怀念那些曾经的亲情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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